第227章 地脉方兴,天荒欲破(2/3)
人往往不能分辨承诺真伪,葛成一句兖州府不当清丈加赋,所有大户赤民都一并裹挟了进来,整个兖州府都沸反盈天。
人最爱将一切不能认知的事物人格化,分不清立场不一的大小衙门,看不懂纷繁错乱的斗争关系,统称一个叫做大明朝的人,方便给予其最感性,最极端的评价。
想要赤民在清丈这种时代洪流中,厘清各方利益关系,进而分清敌我,实在难如登天。
想到这里,何心隐一怔,猛然抬起头。
仿佛有一道灵光划过挠头,连眼镜的镜片都为之一亮!
厘清各方利益关系,进而分清敌我……
赤民为什么做不到,因为赤民没有这个视角。
田、产、身、家,受制于大户豪右,无奈被砧板鱼肉。
知、识、学、理,垄断于士绅,只能做井底之蛙。
无恒产者无恒心,一无所有的赤民,自然没有这个眼界,也没有这个闲暇考虑这些事情。
没有人会站在赤民的视角来厘清各方利益关系——这是泰州学派的大贤,也不会涉足的地带。
所以,他何心隐自诩为民请命,是不是应该为赤民做一回眼睛呢?
数十年来,他辗转于两京直隶、福建、江西、湖广、四川等地,周游讲道,开设公学,创办结社,一度高举“人皆圣贤”的儒学平民化大旗。
所为的,就是为百姓传道。
直到此时,何心隐才猛然发觉一条前人不曾走过的路。
不是“苛政猛如虎”的泛泛而谈,更不是“为天下受屈”的强行代表,是真正的赤民视角!
何心隐连忙从怀中掏出炭笔,翻开衣袖,在密密麻麻的笔迹夹缝里,记下此刻的灵光——《谁是赤民的敌人,谁是赤民的朋友:大明朝社会权与势的分布》
写罢一句后,何心隐一扫方才的颓态,认真看向几名大汉:“你们等我再经历经历,思考思考,新文章刊行之时,必能解开你们方才的疑问。”
几名大汉愈发懵然。
纷纷拱手敷衍。
何心隐对几人的反应不以为意,满脑子都是要做的新文章。
他看了一眼遍布纵横的手掌。
六十有四的年纪,才逐渐找到自己的道途。
相较于先前入狱时引颈就戮的豁达,此刻的何心隐突然发觉,自己偷生畏死的情绪,也再度卷土重来了。
正感慨着,一道声音从县衙中传出。
“夫山公!
沈部堂不是说事情平息之前,让您先别来曲阜么!
?”
何心隐抬起头,见得是曲阜知县孔弘晟竟然亲自迎了出来,当即拱手行礼:“县君。”
老江湖看碟下菜的功夫一般不差,孔弘晟对于皇帝的这位社友不敢托大,连忙回礼。
他旋即又看向何心隐身后几名稍显畏缩的大汉,迟疑道:“这几位,是夫山公的学生?”
何心隐歉然一笑,不置可否:“还劳烦县君给他们寻几张椅子,看上几杯凉水。”
说罢,他又转头看向几名大汉嘱咐了几句,才随着孔弘晟迈过县衙门槛。
孔弘晟心中狐疑,却也不好表露出来,只得从善如流在前引路。
沿途不时能见到县衙的属官、小吏或被五花大绑拖拽,或被按在院中行刑。
“这些属官,多是县中大户子弟。”
“那日乱民冲击县衙,本来只是对清丈疑虑,并未起歹念,就是这些天杀的,受县丞驱使,与县里大户合谋,欺上瞒下,激化矛盾,才致局势发展至此!”
“张家、王家等大户,以及棍徒汤华、徐成等十二家,悉数被破家灭族。”
“目前正在审问与衍圣公有几分干系……”
孔弘晟走在前头,不断与何心隐分说局势。
何心隐怪异地看了一眼孔弘晟。
这事肯定跟孔家有干系是必然的,但未必是最有权势知县与衍圣公主导的——孔家内部错综复杂,不由某人令行禁止,况且这两人的身份足够高,攫取财富恐怕已经超脱了单一来源的范畴。
但也正因为身份足够高,孔家各房暗中捅的娄子,也只能这两人担着。
孔弘晟所谓审问,说是攀咬更合适一点,而眼下说给自己这个外人听,目的就再明显不过了。
何心隐仿若未觉,一言不发跟在孔弘晟身后。
“……沈部堂连夜召了二千缇骑入城,只待清扫完城中乱民,以及与之勾结的大户士绅,便立刻出城讨伐葛贼!”
“彼辈乌合之众,必定弹指可破!”
孔弘晟一路示好。
直到行至县衙大堂跟前,两人才停止交谈。
大堂内的桌椅缺胳膊少腿,箱柜上还有烧焦的痕迹。
正中间的县君的座位被人占了去,沈鲤似乎累得不行,正趴在桌案上小憩。
孔弘晟与何心隐对视一眼,前后趋入大堂。
“沈部堂,夫山公带到了。”
孔弘晟轻声细语,生怕吵到沈鲤。
后者自然没睡着,闻言缓缓抬起头来。
“本部衙门标下兵卒粱汝元,参见部堂。”
见到本部堂官,何心隐的礼数自然一丝不苟。
沈鲤揉了揉太阳穴,勉强扯出一个笑容,开门见山道:“夫山公执意来曲阜,不知所为何事?”
他一摊子事没处理完,耐性与客套都极为有限,干脆略去了寒暄的过程。
何心隐也不拉扯,当即下拜:“部堂,标下此来,是为主动请缨,劝降葛成等人!”
沈鲤心中早有预料,也不觉奇怪。
他摆了摆手:“不必了,等城中大户杀干净,我便亲自领缇骑出城,杀破贼众!”
一旁的孔弘晟闻言缩了缩脖子。
当年海瑞查个盐政都有缇骑随身,如今沈鲤巡田自然也有,不一样的是,沈鲤这厮是真的二话不说,直接就对着城里的大户开杀!
若非一夜下去见过太多平日里勾肩搭背的熟面孔被杖杀,孔弘晟也不至于被吓得改了主意,直接攀咬起他那位曾侄孙来。
何心隐同样摄于沈鲤的杀气,出言劝道:“部堂!
朝廷的刀戈是用来抵御外寇的,如何能用来杀戮百姓!”
沈鲤不以为意,笑着反问道:“乱民岂称百姓?”
何心隐连忙解释道:“部堂,你我皆知,如今之局势,无非是清丈触了大户士绅的众怒,裹挟百姓,凌迫朝廷。”
“彼辈大户士绅杀则杀矣,但百姓实懵懂无知。”
“民变既已开始,派兵镇压,百姓必然死伤无算,民变之伤再添十倍!”
“若能稍作劝说,使百姓迷途知返,平息一场杀戮,也是部堂的功德一件!”
孔弘晟闻言,只觉道义双全,正要出言附和。
但刚刚张开嘴,他就看到了沈鲤戛然而止的笑容,连忙闭口不言。
只闻沈鲤的语气陡然凌厉起来:“功德一件?
本官巡田天下,是为了做功德邀名的么!
?”
沈鲤缓缓起身,从桌案后走了出来:“本官离京之际,中枢移江西巡抚王宗载奏本于本部衙门,及清丈命下,建德县豪民徐宗武等,裹挟千人,阻挠丈量,徽宁兵备道程拱辰,为部民党护,不了了之。”
“上月,户部移文本部,褚铁、赵揖等河南抚按官,所丈量新册,与旧册不爽升合,着我部复核。”
“本月,张居正来信,吴中财赋之区,赋役不均,豪右挠法,致使官民两困,璞甚患之,盼巡田衙门亲力亲为。”
“何心隐,天下间的事太多了,断不能着眼一处。”
“如今兖州府在本官面前都敢民变,本官岂能爱惜羽毛,柔柔懦懦,生怕损了功德?”
“本官就是要杀!
杀官差给官差看,杀豪右给豪右看,杀赤民给赤民看!”
“不想被朝廷视为乱民,那就别跟着谋逆。”
语气不善,步步紧逼。
沈鲤固然敬重何心隐的为人,但讲赤民的正确,也是有限度的。
寻常论道讲学也就罢了,想对政事指手画脚,沈鲤是一点不见客气。
本章未完,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...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