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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2下 倏然而来倏然而往 兴邦去世死因非常(3/4)

“哎呀……三十七度!

三十七度……这是彻底退烧了吗?

爷再测一回。”老马在台灯下看完度数,重新甩好再测。

仔仔格外紧张,一颗心好像不再跳动。

懂事之后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,少年不知如何处理,父母、学校和社会灌输了十六年的东西此刻在这件事儿上压根派不上用场。

血液停止流动,大脑一片空白,谈不上悲伤,没那么恐怖,只发觉大脑被上下拉长了,眼睛和鼻孔变大了,额头和太阳穴的毛孔个个张开。

五分钟后,老马再看温度计,度数竟然掉了一点点——三十六度九。

老头忍不住大半夜嘿嘿笑了起来,随后给心肝宝贝盖好被子,嘴里轻松惬意地哎呀不止。

“睡吧!

我娃睡吧!

还早呢!”老马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,给仔仔盖毛毯。

“哦。”仔仔两眼模糊地望着爷爷,两片唇合不住。

“咋了,有啥事吗?”老马见仔仔两眼珠子左右转来转去,眼皮大开大合地眨巴个不停,不知是半夜醒来人迟钝还是瞌睡得反应慢。

仔仔面无表情,笔直坐着,好像被点穴了一样,只剩眼睛在说话。

“咋了?

仔儿?

难不成你也病了?

是头晕恶心还是发冷呀?”老马敲了敲仔仔的肩膀,摸了下小伙额头、脖子和手腕的温度。

如此问了好几遍,拍了又拍、摸了又摸,不知哪一句点醒了少年,小伙子一出口也不拐弯:“我舅去世了,我爸刚发的。”说完指着手机,盯着爷爷再次定格,嗓子眼不停地咽唾沫。

“哦……”老马收回了手和气,这一夜再没说话。

老头躺在椅子上,半晌没有反应,仔仔见状关了床头灯,两耳却一直监听爷爷的鼻息,心里一直在想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爷爷,想着想着,少年睡过去了。

老马回忆方才的梦境,循环往复地回忆每一个画面、每一句话,连带刚才给漾漾测体温、仔仔说的那句话也一遍遍在脑中重复,好像又是一个逼真的梦。

七旬老翁朦胧中不知几点也睡着了,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。

其生若浮,其死若休。

马兴邦躺在一个非常舒服的地方,大脑依然在运转。

他是复活前的努力挣扎,还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?

天知道。

好像还活着,好像已死去。

听说,日落前夕西天会出现多彩耀眼的光线反射,油灯耗尽之前火苗会突然闪烁一亮,灯丝燃烧殆尽之时会出现明光一闪……马兴邦不确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,只感觉他在参加一场葬礼——自己的葬礼。

他听到了亲朋好友这一夜纷纷过来看望他最后一眼,他看见家人因他的离开痛哭不已,他听见前来吊丧的邻居远亲在他跟前伏地大哭,他看见自己的肉体死寂地躺在黑色雕花的棺材里……

曾经,人生不顺的时候,他尝试过死亡,用想象的方式体验过好多次。

他躺在床上,摊平身体,一动不动。

他将床铺幻想成棺材和坟墓,他将冰凉的手脚想象成死亡埋葬之后的温度,他将睡着的状态当作是死后的长眠……因为幻想过,所以才能获得一种假象的重生。

这一次的奇特体验,马兴邦分不出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。

生而不说,死而不祸。

他闻到了一股臭味。

穿过人群,兴邦寻找臭味的源泉。

世界好似腐烂,腐臭的气息如阳光一样弥漫。

所有的肢体挂着疮疤,所有的灵魂污渍斑斑。

马兴邦庆幸自己的灵魂安然无恙,他带着纯洁继续寻觅。

人群中没有道路,现实世界容不得他,他的世界亦容不下腐烂的现实。

曾经他不断妥协,容忍自己携带一半自我世界一半现实世界,好像两个人共用一段时间、共用一副躯体、共用一个头脑一样,他期待精密安排、自由切换、和谐共处,他希望自己是幸运、纯洁且安宁的。

如果能寻得灵魂的安宁,麻烦一点又有什么关系?

可惜,二者早已决裂。

他猜想别人跟他一样,背负着即将腐烂或者已经腐烂的灵魂,走走停停,凭借幸运抵达终点,这已算无限圆满。

可惜,如今的马兴邦已不敢期待任何圆满。

因为他寻到的臭味来源,竟是躺在棺材里的自己。

他站在高处俯视自己臃肿的肉体,悲悯油然而生。

现实荒诞,人生辛酸,一生受难,最后意志衰退,感觉迟钝,孑然一身踌躇于阴阳之间……他可怜自己,连做梦也在可怜自己。

在背离世俗的道路上,每走一步无不伴随着伤害。

通往辉煌彼岸的大道上,还有一个必经的岔路口——毁灭。

毁灭有两种,一种是被世俗毁灭,一种是被自己毁灭。

趟过了毁灭,人才能重生。

马兴邦渴望通过毁灭而重生,他曾经将自己拆解成一块一块的瓦片、砖头,然后一瓦一砖地重建,从身体到灵魂,从头发到脚掌,从穿衣到呼吸……一个人只有经过一次次重建,才能练就钢铁一般的精神。

可惜,他失败了。

马克思·奥勒留曾说过:“试想一个人垂死的时候其身心是什么样子?

再想想人生的短暂,过去与未来的时间之无底深渊,一切物质脆弱无力。”兴邦自知自己不是一个伟大的人,不是一个坚韧的人,也不是一个乐观的人。

所以,从一开始他便对自然生成的自己感到失望。

翛然而往,翛然而来。

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终。

少年时马兴邦常幻想长大以后的自己——智勇双全、胆略过人、豪迈飒爽、有情有义、器宇轩昂、忠君爱国,为此他收集过豹子头、花和尚、浪子燕青的贴画,学舌一般讲过曹操、刘备、诸葛亮的故事,缠着老人要听戏里秦琼、咬金和罗成的台本。

青年时期他希望自己是敢于冒险的、充满梦想的、见过场面的、胸有格局的……为此他按照成功学训练过自己的言行,他模仿过他认为充满魅力的人,他虚假地在人群中表演过自己是领导的模样,他在黑夜里预演过如何说话能够影响别人表现自己。

中年以后,马兴邦劝说自己要积极进取、要乐观豁达、要宽容沉稳、要友好坦率……他努力过,幼稚而可笑地努力过,最后的最后,他还是那个天地人和合而成的陕西乡村娃。

他去了很多城市、走了很多国家、见过很多民族,最后还是回到了马家屯里。

万物一府,死生同状。

兴邦伸手抚摸棺材里冰凉惨白的自己,不禁怆然泪下。

他花了一生的时间去雕琢自己,最后将自己锻造成如今这副残败腐烂的样子。

岁月流逝,除了遗憾和失望,他找不到更加优秀的词汇来总结自己这一生。

时至今日,他即将离开,才放下执念,不得不委屈地接受真实、平庸且没本事的自己。

如果一开始知道结局如是这般凄凉,也许,马兴邦会像二弟兴盛一样,踏踏实实留在屯里,安安生生享受他该得的幸福。

真实的自己远远配不上他卓绝的期待,他陈旧不堪,相对于鲜嫩虚荣的大脑,他的肉体营养不良、长势不好、羞愧难当。

死生,命也。

人群中他感觉到有人在深深地凝视他,兴邦转身寻去,原来是母亲、祖母和祖父。

这些年他常常梦到他们,只是在梦里总看不到他们的容颜。

他梦见过祖父在地里耕作,梦见母亲被人抛弃,梦见祖母在纺线,梦见祖父在吃面,梦见祖父在他眼前死去,梦见祖母走失丢了,梦见母亲委屈得哭哭啼啼……多年的梦还在枕边,只是梦里梦外的人早已消逝。

马兴邦格外欣喜地走过去,忽然间变成少年跑到母亲跟前,跟他们诉说自己这些年在外的履历和见闻。

他们边走边聊,在家门口树桩子上笑谈,在莺歌谷边漫步,在打麦场上看黄土高原……走了很久,漆黑中出现一隧道,隧道尽头是白光,兴邦搀扶着瘸腿的祖母朝着白光欣然走去。

忽然天地乍明,处处刺眼,他们四人走到了莺歌谷里休息。

在一片无尽的狗尾草丛中,马兴邦躺在草上枕着阿婆的肚腩,欣赏大自然的演出。

爷爷带他爬到山巅俯望莺歌谷,两人面朝深不见底的谷中,吞吐高空的清风淡云,气定神闲只等一轮红日从天而落。

时光倒流,他看见山谷的最初是一个天外飞石砸出来的巨坑,历经风雨冲刷才化成一弯山谷。

谷底是一片没有棱角的枯黄,只在太阳照耀时才略微发亮。

起北风时,狗尾草起起伏伏,露出坡上、沟底那坑坑洼洼、歪歪扭扭的黄土路。

没有风时,谷底尽是软硬不一、高低不平的麦穗地,只等着有人来收割。

刹那间时空盘旋,自己成了世界的中心,世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狗尾草。

所见之色皆是绿,所闻之味皆是草香,景观随心所变,而自己则变成了一只藏在狗尾丛中的黑色兔子,偶尔是一只自由展翅的猫头鹰。

倏忽,马兴邦看见自己的人形肉体被风吹散,被大气稀释;他人性的灵魂在穹顶旋转,在冰凉的地下河里冥思。

他变得忽轻忽重,似羽毛飘浮,如石头堕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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