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已过，北方的秋季仿佛一夜之间席卷而来。

马车于一片茂密的树林中疾驰而行，叶黄如金，却无人欣赏。

马车内的氛围略有些怪异。

依旧是温凝熟悉的那辆马车，略宽敞，沿窗设了一张茶桌，只是大约知晓要赶路，茶具都收起来，挂着水囊。

车上的书也比平日里多上许多。

但裴宥这个爱书之人，此时并未看书，而是看着……温凝。

眼神幽黑，带着点淡薄的凉意，以及……只有温凝能感觉到的一丝危险。

温凝调整了一下坐姿，尽量想将脸撇开。

可马车就这么大，里头又没什么遮挡物，她此前尝试开了一下窗，被吹得满脸灰。

裴宥的眼神就仍旧落在她脸上。

他已经这样看了她大半个时辰了。

原是该用过午膳就出发，裴宥在清辉堂耽搁了一个时辰，后面又临时给温凝收行李，生生比计划的迟了半日才启程。

还是没长记性，世子的事儿，要他瞎操心？

上次他们去江南，到山东之前，可是整整三日未眠。

她不过是眼尾有些发红，他就觉得有人惹她哭了，怀疑自己他不该下那一步棋；

咚——

识时务者为俊杰。

她这具身体虽然年轻，可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，那马车快得要把人拆散架一般，还日夜不休，她哪遭得住？

今日整整一天别说进食，她水都不想喝，喝下去就觉得能叫那马车晃得吐出来。

温凝眨眨眼，其实她也想问，你为何要带我去江南？

裴宥：“……”

想要躺一躺，只有裴宥那头，他坐着的那边虽长度不够，但相较而言还是宽敞的，她蜷一蜷，足够她躺下。

呜呜终究是她天真了。

“你……”

摔在地上的温凝：“……”

昨日跟在他们身后的那队，竟是与放着行李的马车一道，准备朝另一个方向出发。

顾飞惊讶地看着温凝直接往另一队去了，想想又觉得也行，夫人细皮嫩肉的，跟着他们赶路太受罪了。

温凝一听这话势不对，忙探出头看后边。

模样长得的确是他喜欢的，他决意娶她，也因着自己待她的那几分不同。

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她上的马车，如今总不能再众目睽睽之下分房。

裴宥直接坐上床。

哪知她正说服自己准备爬上马车的时候，顾飞来禀：“世子，行水路的车队已准备完毕，即刻便可出发。”

还欲再用力，温凝“啧”一声，不耐烦地打掉了他的手，翻个身背对着他，继续睡。

却不想愈演愈烈。

谁要游山玩水了，她也是有正经生意要谈的好吗？

再说了，她要游山玩水，也不会要他陪啊……

这样一路赶到江南，她的骨架子还能健在吗？

想做点为国为民的好事也不容易啊，这辈子若要有疫症，可千万要与上辈子一样，莫要辜负她一番辛苦……

裴宥沉沉地睨她一眼，随手拿了本书，收回眼神，不再言语。

一直到第三日到了山东境内，一行人终于在一家客栈停下。

她睁眼，就见到裴宥略有些迷蒙的眼，大约刚刚他也在闭眼休息。

喉咙滚了又滚，没说出话来。

秋风凉爽，甚是醒脑。

不会是她又上当，他带她去挡刀的罢？

想到出发那日她那副无论如何一定要去江南的模样，裴宥轻笑了两声。

“还有……”

这辈子“小雅”没出现，他显露出自己的真实喜好了？

明知自己不喜欢她，却又真心吃这套，所以才有了刚刚盯着她，有些不虞有些愤恨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？

温凝轻扬眉尖，眼底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。

他要想让她去江南，法子多的是，哪怕给她明码标价呢？

她那么爱银子，非去不可啊。

可其实照她对裴宥的了解，这个人向来公私分明，如果没有特殊的用处，他没道理带着女眷出行。

她开药铺一事八字还没一撇，裴宥不可能知道，还提前做笼子，让她自己送上门。

裴宥眯着眸子看身侧的人，他为何要带上她？

他明知带一个女眷在路上有多麻烦，早就做好了让她留在京城的打算。

可当她摇着他的袖子，仰着小脸殷切地看着他，软绵绵地喊他“夫君”，他心头像是被人拿着什么又轻又痒的东西扫过一遍，酥酥麻麻，根本不容他开口拒绝。

不过，她能开酒坊，能想法子救家人，能把他耍得团团转，无论她去江南想干什么，都没什么稀奇，稀奇的是……

正好，水路还不用整日与裴宥待在一块，也就这会儿在马车上与行李一道挤一挤，等上了船，会有独立厢房。

她何德何能？

温凝并没像前两次那样背对着她睡觉，大约是顾不上防他了，平躺着，睡得颇为端庄。

她……就是去谈个生意，无需那样赶路……

他再用力一些，熟睡的人轻轻蹙眉。

裴宥终于停下来，只轻“呵”了一声，再无言语。

温凝咽咽口水，又回忆了一番刚刚发生的事情。

可裴宥一直看着那卷书，并未再同她说过话。

“此去路途甚远，温姑娘若如此娇弱，还是趁离京不远，尽早回头为妙。”

裴宥抬着眉尾看自己的袖子，正要开口拒绝。

餐风露宿，她又不是没有过。

她哪来此等本事？

不过因着那些探不清明的“前世因”罢了。

晚膳都还未用，裴宥过去喊了两声，见她毫无反应，也就作罢。

刚刚她真就是冲动了一下而已。

裴宥伸手捋开她面颊上的碎发。

她第一次喊他“夫君”他便觉心头一跳，险些在老师面前失态；

她虚情假意地送他一枚玉扳指，他却欢愉得有些飘飘然，哪怕明知她是花他的银子送的；

温凝又想开窗，暂时躲一躲也是好的，还没动手，裴宥开口了。

裴宥将一切打点妥当，进入客房的时候，温凝早就睡得半点声息都无。

可原以为只要顺着自己的心意，将人放到眼前，让她招惹不到其他男人来碍他的眼，也不能再背着他做什么让人出乎意料的事，那份不同终究会慢慢散去。

如果是这样，那有些事情，可就好办了。

-

马车一路南行。

他看一眼身侧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姑娘，一只脚踢了踢她的小腿。

“夫人，我们分道而行，他们行水路，我们走陆路。”

还是不动。

这人家夫妻在马车里，说不定别有一番情趣……咳。

可再次看到马车，她还是觉得浑身酸痛，万分不想上车。

裴宥嗤笑一声，这才哪儿到哪儿？

接下来至少还需七日快马加鞭，她怕不是要死在路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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