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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九(1/2)

我们那天送葬回来,两人道别之后,施特略夫走回自己家,心情沉重。

他也不知道为什么,很想去画室看看,虽然他知道自己见到画室一定会倍感痛苦,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往它走去。

他几乎是挪动着走到画室门口的。

他开始还不敢进去,在外面站了很久,才推开了门。

还没进去,他就感觉到身体不适,恶心得简直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。

他很想立马跑下楼梯,把刚刚与他分手的我追回来,求我和他一起进去。

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画室里仿佛有人。

他以前走上这个楼梯,因为体力不好,总要先大喘几口气,待心跳恢复正常后才走进这个画室,但是每次又因为想早点见到勃朗什,导致心跳总是半天缓不下来。

他想永远待在勃朗什身边。

每次与她见面都会令他高兴万分。

他无法接受她已经死了的事实,宁愿相信他是在做噩梦,梦还没有醒而已。

他幻想着当他打开门后,依旧能看到她在画室里的样子,就像往常那样伏在桌面上,身姿优美得让人联想到夏尔丹的名画《饭前祷告》里的那个妇女。

施特略夫一直都对这幅画赞不绝口。

他掏出了钥匙,打开了门,走进了画室,这间屋子看起来明显有人住过。

勃朗什喜欢整洁,施特略夫很欣赏她这一点。

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把物品摆放整齐,所以当他看到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仍然很整齐时,他心里涌上一股暖流。

从卧室的样子可以看出她才离开不久:梳妆台上按照大小摆放着几把刷子,每一把旁边都有一只梳子;床铺平平整整,一看就是被人整理过;枕头上有一个小盒子,里面装的是她的睡衣。

看到这些,他更无法相信她已经无法回到这里的事实了。

他想喝口水,于是来到了厨房,厨房也井井有条的。

他打量着厨房,想起了她和思特里克兰德吵架的那天晚上。

餐具被摆放得整整齐齐;刀叉都收拾好了;一块吃剩的干酪被器皿扣得严严实实;洋铁盒里盛着一块面包。

他了解她的习惯,知道她每天都会出门采购,而且会把当天买的食物吃完,不会留到第二天。

警察告诉施特略夫,那一天,思特里克兰德在晚饭后就离开了这里,而勃朗什还照常做了些家务活儿。

她的自制能力真叫人害怕。

这说明勃朗什不是一时冲动才自杀的,而是提前做了周详的计划。

想到这里,施特略夫心痛万分,他的双腿瘫软,差一点就要摔倒了。

他回到卧室,躺在床上,深情地呼唤着她:

“勃朗什!

勃朗什!”

施特略夫闭上眼睛,想象着那天晚上她是怎么度过的:她在厨房里站着--那是一间很小的厨房,还没有柜橱大--她把盘子和碗放到水龙头下面清洗,用布擦拭刀叉,待清洗得差不多时,把它们一一擦净,放回原处。

然后她拿出一块抹布,把污水池仔细地擦干净,最后把抹布挂好--然后它就一直挂在那里。

她环顾四周,发现都已经收拾干净了。

他似乎看见她放下了袖口,接着把围裙摘了下来,顺手挂在门后,最后她慢慢地拿起了一个瓶子,里面装有草酸,就这样走到了卧室里面。

他再也想象不下去了,他仿佛感受到了万箭穿心的痛苦。

他猛然从床上跳了起来,一头冲了出去。

他跑到了画室。

这个房间因为窗帘没有拉开,所以非常黑,于是他立刻拉开窗帘。

他环顾着眼前的景象,禁不住哭了出来。

屋子里面的摆设一点也没有变。

思特里克兰德是一个不关心居住环境的人,他住在这里的时候不会把一个东西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。

施特略夫精心设计的这间屋子很有艺术性,这是他心目中一个艺术家理想的生活环境:几块织锦挂在墙上,给墙壁增添了几分美感;钢琴上铺着一块丝织品,虽然它已经有些褪色了,但仍然不掩华美;两个墙角摆放着维纳斯的复制品,一个是美洛斯的那种款式,另一个是麦迪琪的款式;房间里面还有一个意大利式的小柜橱,它的顶上有一个产自德尔夫特    的陶器;柜橱上面还悬挂着一块浮雕美术品,那是委拉斯凯兹的名画《天真的x》的描本,还镶着精致的金框子,除此之外,还有施特略夫自己画的几张画,都嵌在镜框里面,陈列得很美观。

施特略夫认为自己的审美能力是一流的,他非常欣赏这间浪漫美丽的画室。

虽然眼下发生了这样令人悲伤的事情,但他还是想移动一下桌子,这是他极其喜爱的一张桌子。

忽然,他看到墙上有一幅奇怪的画。

说它奇怪,是因为它被摆反了,有画的一面是朝着墙壁的。

不仅如此,他还发现这幅画很大,他自己画画通常不会用那么大的画布。

他感到很奇怪,于是他走过去把它翻了一个面。

很快,他发现这竟然是一张**的女人画像。

他的心一下子剧烈跳动起来。

他立刻想到这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作品。

他感到非常生气,将这幅画用力朝墙上砸去。

他不明白思特里克兰德为什么把它留在这里。

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。

但生气归生气,作为一个同样画画的人,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它躺在地上,所以他拾起了它。

这时候,他对这幅画一下子好奇起来,他拿来了画架,把这幅画摆在上面,又退后了一定的距离,打算认真看看这幅画有什么名堂。

忽然,他张大嘴,倒抽了一口气。

这幅画的内容是一个躺在长沙发上的女人。

她平躺着身子,屈着一条腿,一只胳膊平放在一边,另一只胳膊则枕在头下。

这个姿势很古典。

施特略夫认出这个女人是勃朗什,他感到自己的脑袋一下子膨胀了起来。

一瞬间,悲痛和妒忌涌上他的心头,令他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,什么都想不起来了。

他悲愤地大喊了一声,攥紧了拳头,朝着空中不停地挥舞,像是要赶跑看不见的敌人。

他又抱住头开始大喊大叫,感到自己快发疯了。

他望了望四周,想找出一件坚硬的东西毁了这幅画,因为他无法容忍它的存在。

但是他并没有找到这样的东西。

他又去翻那些绘画用品,仍然没有找到。

他气得要死,恨不得立刻放一把火烧了这间画室。

好在最后他找到了--一把专门用来刮油彩的大刮刀。

于是他一把拿起刮刀,冲向那幅画,嘴里发出胜利的呼喊声。

施特略夫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,仍然十分激动。

他还拿起桌子上的一把餐刀,不停挥舞着,向我比画当时的情形。

他猛地抬高了一只胳膊,脸上的表情很狰狞,像是要立马扎下来。

紧接着,他又松开了手,刀子掉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他对我虚弱地笑了笑,没有继续往下说。

“你快说啊!”我迫切地想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。

“我也搞不明白怎么回事。

当时我正想把这幅画毁成废纸,手臂都举起来了,但那一瞬间,我好像看见它了。”

“你看见什么了?”

“那幅画。

我忽然意识到,那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,我不能毁了它,它让我感到很害怕。”

讲到这里,施特略夫又停住了,他紧紧地盯着我,眼睛瞪得大大的,我真担心它们会在下一秒凸出来。

“那幅绘画真是相当奇妙。

我又看了一眼,立马就被它惊呆了,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犯下一桩罪行。

为了观察得更清楚,我朝它挪近了一点,结果不小心踢到了那把大刮刀,把我吓了一跳。”

我完全能体会到施特略夫当时的那种心情,他的描述已经把我深深地吸引了。

我仿佛被他带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。

我就像是一个来到异国他乡的旅人,对眼前的事物惊讶万分,因为它们与过去我所见到的景象一点也不一样。

施特略夫竭力向我描述那幅画的特点,但是他说得语无伦次的,我也没有听得太明白,好多地方得靠自己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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