闵地神灵(4/4)
我想起自己的经历。
有一年,我从外地捡了块浮石回家,放在脸盆里载沉载浮,得意洋洋显示给家人,他们弄明白了这是特殊的火山石,石中多气泡,便兴味索然,浮石也不知扔哪里去了。
科学理性是自然崇拜的天敌。
随着知识的增加,世界越来越物化,我们也逐渐失去了创造神灵的能力——我们偶尔也造神,像肥皂泡一样,总是瞬间破灭。
这显然是一种进步,人类变得更加自信,坚强。
同时我们也变得更加孤单,孑然一身。
神是什么?
是奇迹,是事物内在最不可思议的意义,是精神的自我沉思。
没有神灵的人们,终生匍匐在大地上,受到现实环境的种种约束,精神世界窄小。
一旦他们接纳了神灵,就竖立起精神之维,世界有了高度,他们开始思考比天空更高比死亡更远的事物。
宗教能够把一个松散的民族打造成钢刀。
想一想希伯来人吧,他们在世上漂泊千年,终于凭借信仰回到原地;再想想阿拉伯人,谁知道六世纪以前他们在哪里?
但是先知穆罕默德把他们聚集在一起,从此成为世界史的主角之一。
福建人也是这样。
郑成功率领闽南子弟远征台湾,白礁人就去慈济宫祈祷,请了一尊保生大帝的神像放在战船上,一同跨海东征。
漳泉人下南洋前,总是要先到家乡的保护神那里讨点香灰,随身携带,一到客居地就供祀家中,有条件则建起祠庙。
人们称赞闽南人善于航海,比其他民系走得更远,那是因为他们有海神庇护,不论走到那里,家乡的神灵都与他们同在。
读台湾早期开发史,我能感受到神灵与信众的生动关系。
惠安移民聚集的地方供奉青山公,安溪人供奉清水祖师,南安人供奉广泽尊王,平和人供奉三平祖师,同安人供奉保生大帝,福州人供奉临水夫人,客家人供奉定光古佛……看他们的神灵,就明白这些移民的祖籍。
一旦各县移民发生械斗,双方挥舞着各自保护神的旗帜冲锋陷阵。
同安人与南安人火拼,就是保生大帝与广泽尊王对垒;漳州人与客家人冲突,就是开漳圣王与定光古佛相持;当然民间的和解也意味着神灵的握手。
那个时代,人民与神明之间,相濡以沫,生死相依,一起走过幽暗的历史。
神灵是古人留给我们的一项充满争议的遗产。
无论如何,我仍然感激有那么多神灵陪伴我们的民族一路同行。
许多神灵至今活跃,慰藉千百万人的心灵。
我在天后宫、慈济宫、临水宫驻留,青烟缭绕,香氛弥漫,我看到善男信女的脸上焕发虔诚的光辉。
我觉得,不论最初那些造神者多么卑微、愚昧、畏惧,他们的创造物的确光芒四射,甚至照亮了千年之后的我们。
还有什么光荣,抵得上创造一个超越我们生命的神灵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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