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0大结局下(6/8)
“我老梦见炼铁呀、批斗呀……还梦见我快饿死了……”
“我梦见在地里犁地,把牛遗了,吓得满沟寻。”
“侠啊,我这些天最常梦见我在一个隧道里,黑漆漆、湿乎乎的隧道,我饿得爬啊爬爬啊爬……咋也爬不出来,摔了好几跤,栽得头流血,累得险些睡死了,还是爬不出来,看不着一丝亮……这梦梦见七八回了,你说我是不是快了呀?”
两老头一对眼,无言,望天。
农历二月底,屯里杏花开。
这一月老马总陷进无边界的往事中——或做梦或回忆,每日昏沉不醒的时间增到了十六七个小时,时常尿在裤子上也毫不知情。
桂英但凡没工作定早早下班,致远中午饭也匆匆回家看看他。
此时的老马极度虚弱,高大的身躯团在一处紧紧裹着,满是老年斑的脸丑陋褶皱得有点瘆,一昏睡常五七个小时不动弹。
黄昏时会醒来一次,常叫两孩子给他念《三字经》和《千字文》,反反复复地念,怎么也听不够那书和那声。
“德建名立,形端表正。
空谷传声,虚堂习听。
祸因恶积,福缘善庆。
尺璧非宝,寸阴是竞。
临渊履薄,夙兴温凊。
似兰斯馨,如松之盛……”
一晚,漾漾正盯着拼音在爷爷左耳边大声念书,忽地门响了,妈妈回来了。
老马一见老三回来,张着嘴急说:“布!
去取布!
在箱子里……”
“取东西是吧?”
桂英听闻箱子两字忙将父亲的破箱子从床底下拉出来,然后当他面拉开后挨个翻,最后在箱子底下翻到一团暗黑东西。
“老布子是吗?
要这干嘛?
一股子味儿!”
老马生气地挤眼睛,然后伸手勾着要。
“放哪儿?
好家伙这么重!”桂英抱起一卷老粗布。
老马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身体,意思让放在他身边。
“这味儿太大啦,我裹一下吧?”桂英不等回答转身找旧床单去了。
此时的老马睡在阳台边的一张小床上,床上一卷布一个人,布熏得刺鼻,人瘦得可怖。
仔仔晚上从学校回来,见爷爷边上一团陌生东西,摸了摸挺重的、凉凉的,拨开床单一看,竟是从没见过的格子布——他猜到了,刹那间整张脸大了一圈。
老马挤挤眼肯定道:“我来带了一卷……哪天……爷蹬脚了,把……用这个裹着……叫你行侠爷爷来……叫你行侠爷爷来……”
仔仔频频点头,泪流得用手指怎么按也止不住。
此后老马每晚抱着他的布睡觉。
迟暮之人抱着远古之布,许是想从比他更苍老的器物上寻得一丝安宁。
仔仔久久地摩搓着那老布料,暗红灰蓝的格子、毛茸茸的棉花线头、僵硬硌手的线疙瘩、陈腐难看的纹理……棉布上镶嵌的百年时间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,何一鸣被震撼了。
他也想从爷爷身上索取点什么东西有朝一日可传给自己的孙子,还有什么比凝结着时间和毅力的老棉布更能俘获人心的。
“爷爷,你奶奶织的布老家还有对吧?”
老马挤挤眼。
“给我些呗!”
老马挤着眼使劲摇头,他觉他祖母的老棉布配不上他孙子的大好人生。
“我想要!”
老马又挤眼摇头。
“真想要!”
老马挤着眼抿了一下嘴。
“我等会给二舅打电话叫他给我留几卷!
爷爷你胡子长了,我给你刮个胡子吧!”
少年高兴,梗着鼻抹着泪去取电动剃刀。
做了好几天的梦,老马终于又扛到了周末。
周末是他的节日,这个节日家里来的人很多——俊杰、永旺、雪梅、晓棠、思轩……老五兴成打电话要来深圳看他,被桂英拒绝了。
袁铁生儿子袁建成周六下午来了一趟,张明远也打来电话慰问。
老马远望下一辈人嘻哈一团罕有聚会高兴至极,只可惜他一觉醒来人全走了,一觉起来又来好多人。
有时他依稀看见老大兴邦坐他床边抽烟,看见英英她妈端着茶走来,看见二弟三弟坐他脚边眯眼笑……
又一个周末在噩梦和沉睡中过去了,再醒来时漾漾正为他念书。
老马想替娃儿捋顺头发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,知终局将至的他禁不住潸然泪下。
这天晚上桂英给父亲端来热水洗脚,顺便按摩他肿成萝卜的小腿。
老马半躺着凝视床下的人,像是英英妈又像漾漾妈,老马盯了七八分钟才凝神看清是老三。
“是你呀!”老马惊讶,不好意思地要抽脚却抽不动。
桂英一听这话,眼泪珠子似的往洗脚盆落。
“是啊是我!
老糊涂了吧,连我也不记得了!
还记着你多少岁数不?”
“多少?”老马喝醉似的缓缓问。
“一百零八!
你活到一百零八啦!”桂英诓他。
“哦……你……你多大?”老马费劲又沙哑地问。
“你看我多大?”
“哼嘿……”老马眼睛一用力,眼前忽地花了——看不见了。
边上的致远见岳父身子一边倒,忙起身扶住。
老马望着扶他的人,似曾相识,又记不起,慢慢闪开,致远见此绷不住去卫生间擦泪。
隔了半小时桂英按完脚将他扶好躺平,老马朝这人皱着眉谨慎地上下打量。
“是英英不?
你是英英不……”
“是!
是!
我是马桂英!”桂英又一波崩溃。
“你咋老了呢?”老马见她有茬白头发,心想自家英英比这人要小好些岁数。
“你活一百零八啦,我还没有个七八十嘛?”
“哦……”
倒了洗脚水,桂英坐在床边发呆掉泪,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,但每次发生都像尖刀扎人一般痛。
老马张着嘴斜眼看英英哭了半天,不知她为何难过,只撞了撞她后背说:“给你……给你这个!
大给你留着……你不回来,大等不来你……”
桂英习惯性地听他胡言乱语没太理会,擦干泪一转头,见父亲用可以动的右手拽着他脖子上的弥勒佛项链说:“给你!
大给你留的!
给你……”
“这是给我的吗!”桂英哽咽着大声喊了好几遍。
见父亲屡屡确定,桂英破涕一笑,将老头脖子上的金坠子解了下来,捧在自己手心翻来覆去地把玩。
终于,作为外嫁闺女她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,只是得到金项链的这一刻难过极了。
本章未完,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.........